郭建龙：支付宝是金融垄断的照妖镜

也许我们要跳出互联网业，才能看清此次马云从阿里巴巴集团剥离支付宝的原因。这里就牵扯到国内经济最大的弊端之一、也是最可能拖累中国经济的死穴之一：金融垄断。

由于马云和阿里巴巴出自浙江，我们不妨从最近浙江女商人吴英的二审判决谈起。

吴英，浙江本色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一审被判处死刑，4月初进行了二审，但当庭没有宣判，至今生死未卜。不过，在吴英之前，有浙江女商人杜益敏因同样的行为被判死刑并已经执行。

二人的非法集资实际上就是金融学上的地下钱庄。据统计，在商业活动最活跃的浙江，已经有五位女性因地下钱庄问题被判死刑（吴英和王菊凤尚未执行）。

在法律界，对于这几位女性多为同情，认为真正的问题并不出现在她们身上，而是由于中国的金融垄断和管制，造成了民间经济的金融饥渴，方才产生了较为严重的地下钱庄问题。归根结底，金融管制是一个制度性的问题，又怎么是几位女性的肩膀能够承担的？

金融垄断之表现

中国式金融垄断，就是金融服务由国有金融机构组成的寡头提供，并由政府强制规定利率、汇率并强制限制银行贷款的金融管理方式。

如果说，我们部分行业已经接近于市场经济，那么金融行业则更偏向于计划经济，并在短期内没有看到改善的希望。监管部门便于管理，故意限制民营资本的进入，形成金融壁垒。当然这样是便于管理的，但造成的一系列问题却极为恶劣。比如，对储户的乱收费、极低的利息率和畸形的息差，等等。

但最严重的还是中小企业的处境艰难，以及国有、民营企业的冷热不均。

比如，当央行下达调控目标，限制贷款额度的时候，银行首先缩减的是中小企业的贷款额度，而尽量少将关系企业、国有企业的额度缩减。当然，银行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它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中小企业的征信体系不完善，风险较高，相比较而言，国有企业由于掌握着政策资源，就算饿死百姓也不会让他们倒闭，虽然并不缺钱，但银行还是愿意将贷款交给它们。于是冷热不均形成了。

由于利率的管制、以及金融的垄断，现在的银行很难有动力去研究中小企业市场，也不愿费神将钱贷给它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打破金融垄断，让民营资本参与进入金融业，形成金融业的竞争，降低银行的利润率，才有可能逼迫银行寻找新的贷款方向，向中小企业贷款。

中小企业处境艰难可以理解为金融压抑的结果，但金融压抑还会带来更严重的社会问题：地下金融泛滥导致的社会不稳。

作为民营企业最发达的浙江，也最先感受到冷热不均带来的寒意，大量的中小企业为了避免倒闭，只能将它的借款需求转入地下，形成了庞大的地下金融市场。

所谓地下金融市场，并非一切都是不合理的。地下金融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民间经济因为无法通过合法途径取得融资，被迫转入地下的合理需求，比如，一个企业为了发展新产品线而寻求的贷款，只是由于垄断的银行不借钱给它，才被迫向地下借钱。第二部分则是由合理需求衍生出来的不合理需求，比如，由于缺乏管理和必要的知识技能，导致地下金融有一部分变成了传销的形式，或者成了股市投机者、或者其他投机行业的提款机。

对于社会来说，需要打击的是第二部分。不过要打击第二部分，必须让第一部分合法化、转到地上，否则两者混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区分。不过要让第一部分合法化，就必须开放金融市场，这是监管部门说什么都不想做的。

吴英、杜益敏等人集资活动也是合理和不合理两者兼具，在经济景气时，她们的作为还显现不出，但一旦经济步入低潮，她们就倒霉了。当然，暴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在水面之下，地下金融规模还有多庞大，则是人们不知道的。

不过，已经有人意识到，仅仅靠杀掉几个女商人，根本无法抑制庞大的金融地下市场，更应该承担责任的，不是她们，而是监管方。

地下金融和金融开放的问题不光存在于中国大陆，就连一衣带水的台湾当年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台湾的经济以民营为主，但金融以官营为主，从而孳生出众多的问题，货币成灾的同时，中小企业却面临贷不到款，于是地下金融泛滥。到最后只能开放民营银行，允许竞争。放开后虽然出现了不少问题，但总的来说，却是得大于失，也间接促成了台湾经济、科技的发展。

只是，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我们监管方有开放金融的智慧和魄力。

上述就是马云的支付宝将要进入的市场，也只有看到了金融垄断的全景，才知道支付宝为什么走得那么艰难。

网络金融创新本有可能缓解金融饥渴

但是，如同水会自己寻找出路流向大海一样，当监管方筑起了高墙形成垄断之时，市场却会寻找出路来缓解金融饥渴症。

市场所采取的方式就是金融创新，并且重要的金融创新总是出现于管制的高墙之外。

对世界的消费者而言，上一波最重要的金融创新是信用卡。信用卡最早出现于超市之中，当顾客去超市买东西时，有时会发现现金不够，超市就会给顾客发一种卡片，顾客利用这种卡片可以透支现金进行消费，过后，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还钱就可以了。

后来，为了方便顾客的需要，就出现了横跨多家市场的信用卡。之后，银行开始介入信用卡发行，到最后，跨国的信用卡机构Visa和Mastercard形成，成为了独立的组织。

信用卡的出现展现了一个完整的金融创新链条。这个链条是由购物催生的，因为人们需要更加便捷地购物，不需要带太多的现金。信用卡并非是网络时代的产品，但网络让它变得更加普及。

那么到了网络时代，是否也可以产生一种和信用卡相媲美的金融创新？

在欧美市场，由于信用卡体系较为完善、金融监管较合理，可以将信用卡账户直接移植到网络购物，就可以满足人们的购物需求，因此对于创新的需求并不那么急迫。

但对国内而言，由垄断银行主导的所谓网银系统的发展是滞后的。由于银行垄断的关系，它们的眼睛仍然盯着线下能赚钱的产品，对于至今仍然只是投入、产出不大的网络消费金融虽然嚷嚷着重视，其实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内做得最好的网银是招行和工行的，但即便如此，对于普通消费者购物仍然显得极为不便。

于是，马云和他的支付宝带着缓解金融饥渴的使命应运而生，在不知不觉间构筑了一个跨银行的帝国，它让拥有不同银行账户的消费者可以方便地进行资金交流。当然，不仅仅是支付宝，还有其他的产品，如财付通、拉卡啦终端机等，但支付宝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

支付宝的征信体系还让他具有了担保的作用，消费者划拨的钱款不会立即转给对方，而是只有等确认了消费之后，才确认资金的转移。这样的信用体系甚至不仅可以解决B2C的问题，还可以解决B2B的问题。

以前在海外贸易中，需要靠汇票、有时还需要担保公司，才能解决的付账问题，如果支付宝能够扩展到海外贸易领域，则贸易双方间可以通过支付宝账户方便地解决。

支付宝的想象空间还很大，比如：

支付宝由于庞大的交易量，也积累下了庞大的沉淀资金，这些钱从本质上说，与银行的活期存款账户是一个性质的，只要做到公开（请注意，必须做到公开），就可以在不危及金融安全的情况之下，对于安全线以上的部分加以利用，从这个角度讲，支付宝将具有银行的功能。

上面谈到的中小企业融资难甚至也可以通过支付宝得以缓解，由于支付宝可以根据企业用户交易活动掌握每一个企业用户的信用情况，可以方便地判断企业用户的优劣，从而解决中小企业贷款难的征信问题。一旦征信问题得以解决，贷款就可以跟上了。

我一直强调，支付宝是阿里巴巴集团最优质的资产，就是基于上面的想象空间。实际上，不仅是想象，如果有足够空间、监管方有足够的胸怀，支付宝所代表的所有第三方支付系统很有可能会成为中国网络金融的主流产品，并利用中国庞大的对外贸易推向世界。

虽然我们不知道它能多成功，却可以说，它一定是一条活跃的鲶鱼，甚至让国内的垄断银行们低头，不敢再无视客户的利益。

但由于这是在中国，这个基于进化推理出的过程却突然间被中断了。因为监管又来了。

网络金融创新被收编之结果

在台湾的证券、银行、保险业均做过主管的戴立宁有一句深含哲理的话（我只叙述其大致的意思）：监管者加强监管总是以稳定和安全为名，但实际上，它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为了方便（即偷懒），二是为了自己集团的利益。

以支付宝为代表的网络支付系统的确会令人恐慌，但恐慌的对象不是老百姓，他们从便利的网络支付中能够获得实惠，哪怕的确会有一点安全问题，但在一个竞争性的市场中，为了留住用户，支付宝、财付通等各家必须解决安全问题，甚至有可能形成一个如同Visa那样的广泛的支付联盟。所以，安全问题绝不是借口。

真正恐慌的对象是各家垄断银行，他们不会放弃颇具前景的网络支付，但同时，他们又打不过支付宝等在市场上真刀见血打拼出来的产品，于是，就只能借助于代表了它们利益的央行和银监会，再由央行和银监会利用监管之名，对第三方支付实行严格的认证制度，这些认证制度与其说是为了安全，不如说是为了将竞争者排除在外，于是，我们看到了太多的限制性条款，限制民资、限制外资，并将许许多多本没有实力的官派代表塞入名单之中。这就与当年广电整治视频网站是一个思路了。

阿里巴巴集团将支付宝从集团转移到马云控股的私人公司，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在这里，追究到底马云有没有阴谋已经没有意义，要看到，不管他是迫于形势，还是另有所图，其背后真正的原因都是监管方。我从不主张把任何一个人或企业说成流氓，要看到是制度让所有人必须以流氓的方式活着，你我都不例外。

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是将原本可以走向世界的第三方支付系统严格地限制在了中国的境内，与世界隔绝了，同时，也让民营资本为了牌照问题而头疼不已，聚焦在如何讨好监管方，以及如何让外国投资者绕过监管，反而将对产品而言最重要的人群——客户——给忽视了。

我们也可以猜测，经过了监管方筛选的第三方支付平台在国内将成为什么样的状况呢？

首先，它是一个辅助角色，是银行的补充，任何想要僭越其地位的企图都会被以金融稳定的名义被打消。这样，不管支付宝如何发展，他都是消费者的支付工具，不可能成为企业间的支付工具，这意味着，支付宝的想象空间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

其次，任何能得到牌照的支付平台都被有限地接纳入金融寡占集团，它们的竞争关系将减弱，开始共同对消费者实行剥削。这意味着，很可能某一天，对于消费者而言，支付宝的免费时代就结束了，接踵而至的是越来越多的各种税费，就如同银行卡一样。当然不见得是直接向消费者收费，也可能是向商家收更高的费用，由商家再摊入成本转嫁给消费者，总之，最后吃亏的是消费者。不过，民营支付平台仍然是边缘化的。他们被允许分得一杯羹，但只是一杯羹而已，那些鲍鱼和鱼翅仍然是留给士族们的，平台只不过是庶族。

第三，作为央行和银监会延伸的银联将得到加强，如果有可能银联将开发新产品取代其他第三方支付平台。如果支付宝等被折磨得过了头，衰落了，那么银联将取而代之，支付体系走向彻底的垄断。如果支付宝能撑住，银联的产品将成为又一个笑话。

第四，纯粹针对于支付宝的猜想：也许雅虎并没有完全退出，而是通过另一种协议方式继续获得支付宝的收益，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只不过是在金融行业又制造了一种“类新浪模式”而已，除了多消耗企业的精力，让他们与最无聊的监管斗智斗勇以至于忽略了用户之外，没有别的作用。

文/郭建龙